
如何做一個合格的建筑師
——李興鋼談他的建筑理念
期次:第130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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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上都遺址工作站
李興鋼作為天津大學本土培養的杰出校友,畢業后就進入到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工作,目前是我校的兼職教授、博士生導師。李興鋼30多年來設計了許多優秀作品,以“雙奧”場館最為著名。我校北洋園校區也有他設計的建筑,獲得了2017年“魯班獎”和2018年的ArchDaily全球建筑大獎。這座建筑就是我校地標建筑——以“發令槍”為造型的綜合體育館。一“槍”驚人,捧回“小金人”。
2023年6月,李興鋼接受了母校記者的采訪,談起他的大學教育、事業和建筑師的思想。
問:天津大學的教育背景對您的建筑實踐與理論探索有哪些影響?
答:天津大學的建筑學教育有著非常鮮明的融合中西傳統的特點。一方面,它是以梁思成、童寯、楊廷寶先生等第一代建筑教育家從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等院校移植過來的正統布扎體系為基礎,由徐中、彭一剛、聶蘭生、黃為雋、鄒德儂等先生發展光大的。這種源自西方的建筑學根基,特別是建筑學本體的內容,使我們很容易能在同一個系統里,沒有任何障礙地把西方從過去到現當代的代表性建筑師及他們的思想和作品串聯起來,并進行學習、研究和參照。
另一方面,天大建筑系又有著非常突出的中國建筑學教育傳統。從天大建筑系的一批老先生,盧繩、彭一剛、馮建逵、王其亨等到丁垚老師等一代中青年學者,他們所做的在建筑歷史與理論研究方面的獨創性工作,以及幾乎從未間斷過的古建筑測繪實習傳統,對學生的影響都很大,會在我們的潛意識里留下非常深刻的烙印。
我1991年天大本科畢業就進入到北京的設計院,如今已是32年。我們院一直將“建筑設計的國家隊”作為自我定位,最早叫中央設計院,后來是建設部建筑設計院,現在是中國建筑設計研究院。因為這種“國家隊”的定位,它很早就教給我要有國家意識,要有對行業、對學科、對專業的責任感。來自企業文化的耳濡目染,更重要的是前輩們以身作則,他們會告訴你在這個院里如何做一名好建筑師,甚至將來成長為一名院總建筑師時,應該如何說話、做事,以及如何肩負起責任。
問:您主持設計北京奧運會主體育場“鳥巢”的經歷對您的事業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答:2002年,我被委托作為“鳥巢”的中方設計負責人時是33歲。
在贏得“鳥巢”后,當時我本來還想出國留學。瑞士赫爾佐格與德梅隆事務所皮埃爾·德梅隆先生做我的“思想工作”,希望我留下來和他們一起完成這個工程。大師的看重給了我重要的信心。他當時說,留學最重要的學習經歷可能就是在世界上最好的建筑師工作室作個設計作業,而現在我們可以一起做一個真正的偉大建筑,這就是最好的學習。這番話很有說服力,于是我就留下來了,把“鳥巢”一直做到底。
參與“鳥巢”工程的經歷對我的設計思想、實踐乃至整個人生經驗都是有重要影響的,具體在3個方面。
一是赫爾佐格與德梅隆團隊的工作方法、工作模式對我影響很大。我們工作室在2003年7月組建,我們團隊的工作模式和方法,都受到了他們的影響。“鳥巢”并非大師畫草圖、拍腦袋、出靈感就做出來了,而是很多人——不同方面的專家在一起,通過研究性的工作方式一步步產生的。
二是“鳥巢”的兩位設計大師所體現出的獨特設計理念對我的影響非常深刻:即“人群構成建筑”,是指體育場的設計核心是要讓看臺上的觀眾圍繞著運動場和運動員形成一個戲劇性的包裹式空間,從而營造出最好的比賽、觀賽的空間氛圍;“結構即外觀”是指一個建筑形式的產生是一種藝術化的創作,是把對建筑結構的構思、對功能和使用的理解和對空間氛圍的設定,與建筑的形式和外觀一起綜合考量的自然結果。將對空間、結構、形式以及建造的思考縝密地整合在一起,與我之后“勝景幾何”五要素中的“結構場域”有關,也與后來提出的“工程建筑學”相關。
三是我自己在體驗和觀察“鳥巢”與其外部城市關系的額外收獲。這幾乎是一種偶然的發現,即“鳥巢”是結構與環境的對話,是建筑對景觀的捕獲和加工。從那時開始,我對于建筑的思考就不再止于建筑本身,而是拓展到建筑與環境交互關系的營造。
問:您提出的“勝景幾何”的建筑思想是怎么形成的?
答:“勝景幾何”跟“自然”這個概念有關。我發現建筑與外部環境的關聯性特別重要,那種情境化的詩意體驗,通常是由于建筑與自然之間關系的營造而產生的。我真正把這個概念落實在建筑中的第一個作品是元上都遺址工作站。它是小而輕的建筑,又把每一種功能做成建筑的最小單元,而恰恰是處在大草原、大遺址的環境,通過最小建筑單元的組合、輕微的人工建筑構造,與宏大而厚重的自然環境形成一種反差強烈的交互狀態。
談到“勝景幾何”理念的思考起源和發展,可以追溯到我的童年和青少年時期。唐山大地震的童年經歷讓我感受到大自然的威力——在大自然面前,建筑不再是一個永恒安全的人造庇護所。
大學期間由王其亨先生帶領的古建筑測繪實習,我沒有被分配去測繪某一個建筑單體,而是負責繪制蓬萊水城的總立面圖,除了蓬萊閣建筑群,還要把建筑與大海、島山、水城組合在一起全部畫出來。這對我也產生了潛在的影響:建筑與它所在的強大自然環境有機地結合在一起,才構成一種真正的理想創作圖景。
大三暑期我去爬景山,登上山頂和萬春亭時被第一眼看到的故宮——俯瞰視角下的紫禁城以及整個北京城所震撼和感動。那不是一個純粹的自然場景,而是一個人造的都市場景。那種強烈的心靈沖撞之感,讓我相信其中必有中國大匠的設計智慧。
后來我就把這樣一種場景叫做“勝景”,通常都是人工與自然交互共存的場景,它們讓人有熱淚盈眶之感,有時又是無限寧靜的。種種有關“自然”和“傳統”的難忘經歷伴我一路走下去,2013年,我提出了“勝景幾何”。此后,我和團隊就將“勝景幾何”作為建筑設計工作的核心理念,甚至信念。
問:近年,您又出版了專著《工程建筑學概論》,“工程建筑學”與“勝景幾何”之間是怎樣的關系?
答:“勝景幾何”與“工程建筑學”是理念和方法的關系:前者是理念、是要追求的目標;后者是方法、是通往前者的路徑?!肮こ探ㄖW”讓“勝景幾何”的理念更加落地,它并不完全是一個新發展出來的獨立學術方向,在很久以前我就已開始形成這種模糊的意識,現在把它更加清晰化地強調出來?!皠倬皫缀巍迸c“工程建筑學”就是這樣一種相輔相成的有機整體關系。
我現在把它們分別描述為“人工與自然的交互”和“技術與詩意的鏈接”。建筑不僅是人類為自己的生活空間營造的庇護所,同時建筑也必須與它所處的環境——包括原生自然與人工自然——以一種密切交互的方式共存于世;建筑不僅是人類創作的偉大藝術,還應以被特定工程原理或技術場景約束的方式成為藝術。建筑師的任務就是努力建構建筑與自然交互的理想世界、尋獲技術與詩意鏈接的互通之道。
問:您認為,作建筑設計最重要的是什么?建筑師要如何應對潮流和變化?
答:我認為,作設計一定要有思考,而且我的設計也從思考中受益,經過思考的設計總是會帶來更好的結果,至少思維的密度和層次更加豐富。
成立工作室時,我提出要做“研究性的設計”和“設計性的研究”。前者要求設計在充分研究的基礎上展開——會經歷信息收集、分析、激發、轉化的過程,最終才能生產出實踐作品;后者強調要做和設計相關的研究,而不是通常大學里純理論性的研究——不論是城市和建筑研究、園林研究、聚落研究,還是大匠思想和作品研究等,都與我們的設計實踐密切關聯,最后才能凝練成為有效的研究成果。
關于如何應對潮流和變化,我想首先一定要保持對世界的關注,不能夠脫離時代,因為建筑師的工作就是要處理多變、多樣的現實;同時,也要保持自我的定力,透過現象看到本質。世界是多元的,我們既要擁抱技術,又不被技術所裹挾。建筑師一定要有自己清晰的目標,這樣才不會在變化中迷失。本版文圖:甲茗